如何远程掌控地区权力:以法国在中非的情况为案例|国政学人
发布时间:2025-02-16 23:31:03| 浏览次数:
Frank Mattheis,联合国大学区域一体化比较研究所研究员,比利时根特大学国际和欧洲研究所客座教授。
关于地区大国的既有研究阐述了诸多复杂指标来确定权力地位的差异。然而,在划定地区范围时,这些研究陷入了一种局限性思维,即倾向于接受既定的地理区域,并采用一种狭隘的领土解释。由此产生的“地理决定论”将研究地区限制在相邻国家,并仅仅关注该领土范围内的权力分配,而没有直接考虑外部行为体参与或主导的地区建设,即便这些外部行为体已经在该地区深深扎根。
本文首先批判了关于地区大国研究的局限性偏见,然后在地区权力分配中进行了区域外和区域内的两种划分。其次,本文利用已有的研究基础,探讨了国家能否以及如何在其周边地区之外扮演地区大国的角色。最后,以法国在中非地区的实际情况为案例,检验了设想的合理性。
本文认Kaiyun平台官方为,权力份额不仅在邻国间分配,还在所有通过自身存在、实践和认知构建了这个地区的行为体之间分配。传统定义中,地区大国的两个基本特征是“属于该地区”和“在该地区拥有最大的权力份额”,但如果地区是具有高度渗透性的社会建构,那么其很可能会被有影响力的外部行为体渗透——这些外部行为体与该地区紧密相连,因此必然“属于该地区”。
一个地区内部缺乏地区大国,实际上可能是因为外部行为体持有大量权力份额,而这个外部行为体反过来又获得了该地区的大国特征。正如尼日利亚和法国的引言性轶事所说明的,即使一个国家相对于其邻国拥有相当大的权力份额,但如果其被外部行为体取代,也无法成为地区大国。因此,外部行为体的存在,可以成为解释为什么尽管某些国家相对于其直接邻国拥有大量权力份额,却无法扮演地区大国角色的一个合理原因。
关于地区大国的学术研究提供了一种既定方法,用于衡量和区分权力的阈值,并确定其潜在机制。尽管不同学者在权力决定性方面的侧重有所不同,但其大致认同一种模式,其中包括三组识别标准的一致性。
其中,第一组标准涉及通过实力来识别地区大国地位。这一标准依靠衡量一个国家在地区内的军事和经济权重,并辅以软实力要素——一个地区大国需要在这些标准上居于主导地位。对于外部行为体而言,权力的衡量不能依赖其全部军事或经济能力,而只能依据与该地区相关的部分能力。第二组标准涉及识别地区大国领导该地区的实践。除拥有居于主导地位的权力份额外,地区大国还需要愿意将这些资源投入到行动之中,以确保承担霸权甚至帝国角色,这些行动具体通过军事干预或优惠贸易协定来体现。另一种识别此类行为的方法是研究地区组织,地区组织可以成为霸权行为最明显迹象的有效渠道,例如提供地区公共产品或对其他成员施压。第三组标准涉及识别一种权力对地区的影响。除具备相关属性和行为外,一个成熟的地区大国需要拥有地区追随者。这可以通过研究地区组织中其他成员的行为,或在全球舞台上其对一个国家崛起为地区大国的反应来探究。另一种方法是观察国内政策与地区大国政策的趋同情况。
为了将法国作为地区大国的案例进行说明,本文所采用的“中非(Central Africa)”概念遵循政治划分,即一组在制度上与法国有联系的国家。在设定情形下,中非等同于中部非洲经济和货币共同体(Center African Economic and Monetary Community, CEMAC),该共同体由喀麦隆、乍得和加蓬等成员国组成。
尽管在过去几十年中,法国军事力量的绝对值有所下降,但其在中非地区仍保持着强大的军事存在。除位于加蓬的核心军事基地外,法国还在中非地区拥有其他较小的永久性基地,如乍得恩贾梅纳空军基地等。鉴于没有中非国家在该地区拥有军事基地,且美国在当地的军事存在较少,法国可被视为该地区的军事主导力量。
经济实力是第二个关键特征。法国在中非货币领域的作用最为显著,中非国家使用共同货币“非洲金融共同体法郎”(CFA Franc),该货币曾经可按法国确定的固定汇率与法国法郎自由兑换,而2002年后则与欧元挂钩。同时,法国还设有非洲金融共同体法郎运营账户,要求中非各国政府将至少65%的外汇储备存入法国财政部,这些资金由法国政府单方面管理,并向中非国家支付固定利率。
软实力是地区大国地位的第三个关键指标。法国在诸多常见的软实力指标中都居于靠前位置。首先,截至2019年,巴黎是除亚的斯亚贝巴外唯一一个能从所有中非国家首都直飞抵达的目的地。其次,法国在所有中非国家都设有大使馆和学校,在该地区各国的外交政策中发挥着核心作用;该地区大多数总统不常出国访问,但巴黎仍是少数国事访问的热门目的地。再次,法国是该地区移民的主要目的地,尤其是对于寻求出国接受高等教育的学生。最后,所有中非国家都是法语国家组织(Francophonie)的成员,并遵循法兰西学术院制定的标准。
军事方面,法国积极承担起该地区主要稳定提供者的角色。在法国单方面组织及与联合国或欧盟合作开展的多次行动中,法国均发挥了关键作用,其不仅经常向行动提供大部分兵力和其他资源,还占据了管理团队中的高级职位。此外,法国积极维持当前地区政府的权力,当法国认为自己所推行的地区秩序受到威胁时,其也愿意采取军事干预手段。如2019年2月,法国空袭乍得的武装反对派团体,以及在伊德里斯・代比去世后,法国对军政府的支持使其合法化。
经济方面,非洲金融共同体法郎区体现了法国如何利用自身地位积极谋求地区霸权。在技术层面上,当法国法郎被欧元取代时,欧洲中央银行(European Central Bank, ECB)继承了法国决定非洲金融共同体法郎区货币政策的权力。然而,ECB不质疑法国的特权,也不评估其在中非的影响。尽管法国无法单独决定ECB的货币政策,但其仍继续掌控着非洲金融共同体法郎安排的其他方面。
法国政府愿意在中非地区投入现有资源开展外交、军事、文化和商业活动,这使其能够维持地区大国地位。尽管中非人口相对较少,但法国的发展援助仍向该地区倾斜——2018年,法国对非援助的近20%流向了中非地区。法国统治精英们也认为,法国应在中非发挥主导作用。虽然没有直接提及 “权力” 一词,但当法国在非洲定位自身时,经常提到“领导地位”。由于中非对法国不构成直接安全威胁,相关话语强调结构和历史的延续性。结合广泛的外交政策手段,这种叙事有助于有效实施相关政策。法国在该地区的主导地位体现为霸权,不过,正如德斯特拉迪(Destradi)所言,其对军事力量的频繁使用增添了帝国色彩。
法国通过军事保护维持政治统治的延续性,从而获得追随者。如2019年法国对乍得的干预是应乍得总统的要求进行的;2021年,马克龙作为贵宾出席了乍得总统的葬礼。法国在中非地区的政策行动使中非国家意识到,若其偏离法国所推行的地区秩序,法国几乎可以动用所有霸权制裁手段,从取消贸易协定、停止对外援助,再到进行直接性的军事干预。
中非领导人对地区大国的象征性认可尤为敏感,这被认为有助于提升他们在国内的地位。例如,赤道几内亚邀请法国军团参加其国庆阅兵,与法国举行总统峰会是常见的模式。法国也是中非政治精英个人的重要参照点,除赤道几内亚的奥比昂外,所有总统都在法国获得学位。中非国家通过在文化和外交上赋予法国核心地位,认可法国在该地区的权力地位,从而巩固了其自身的地位。
法国被视为地区大国并被接受,还取决于其他外部行为体。首先,尽管美国在该地区的加蓬和乍得设有两个永久军事基地,但美国的精力主要集中于较为轻量的训练、无人机和情报活动,并在财政上支持法国更侵入性的介入。其次,中国是在该地区影响力增长最为显著的外部行为体,但中国的主要多边倡议并非旨在将中非作为一个地区凝聚在一起。因此,中国在整个非洲和个别国家正成为一个重要的大国,但其在中非地区作为地区大国的影响力较小。最后,虽然俄罗斯在权力份额上远低于法国,但它从两个方面挑战了法国的地区主导地位:第一,俄罗斯支持的私人军事组织在中非共和国开展行动,并计划在该地建立军事基地,中非共和国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也是俄罗斯人;第二,俄罗斯能够为面临国内压力的总统提供支持,这是中非领导人的关键关切。俄罗斯可能会显著改变中非共和国的“外向型模式”,使其在政权存续方面减少对法国的依赖,然而,目前这种转变仍停留在双边层面,并不涉及通过与俄罗斯的相互依存关系来构建整个地区。
在中非的邻国中,只有尼日利亚作为潜在的竞争者脱颖而出。然而,尼日利亚并未将自身能力用于中非事务,而是主要关注国内或西非问题。目前非洲对法国霸权地位的不满主要通过非洲联盟(African Union, AU)表达,非洲联盟明确拒绝正式承认CEMAC作为非洲大陆一体化的地区支柱,而是更青睐中部非洲国家经济共同体(Economic Community of Central African States,ECCAS)。
尽管CEMAC没有将法国正式列为成员,但法国在该组织中拥有的影响力与正式成员国相当。法国提供资金支持和人员,决定关键政策领域,并长期深度参与。最重要的是,通过保证汇率稳定,法国提供了一种地区公共产品,从而在地区组织中发挥了地区大国的作用。因此,事实上的控制颠覆了法律上的成员身份,这类似于准成员身份。索特伯姆(Söderbaum)认为,地区组织是地区主义的“表面现象”,其并非自主存在,而是依赖于潜在的地区秩序。在中非的案例中,CEMAC实际上反映了地区权力格局,而不是一个独立的地区建设行为体。
CEMAC提供了广泛的制度功能,这解释了后殖民时代的滞后现象,如在泛非主义兴起和欧元引入的情况下,一个货币机构本应失去存在意义,但却依然存续。CEMAC将作为事实成员的地区大国与该地区联系在一起。此外,作为共识性霸权的核心要素,其也为地区秩序提供了合法性和外向型发展的机会。作为交换,CEMAC让法国能够将其权力行为描述为追求集体目标。同样,CEMAC削弱了重叠的地区项目,尤其是ECCAS。这种霸权格局背后的身份认同也削弱了其他地区意识形态,如泛非主义。
在更广泛的层面上,法国还借助地区组织来扩大其在中非的权力。法国塑造中非地区秩序的部分能力源于其作为欧盟成员国的身份,欧盟也有能力和意愿通过发展援助和贸易协定影响该地区。尽管法国和欧盟这两个行为体的政策并不总是完全一致,但法国在中非被认为是欧盟里无可争议的主导成员,并在经济和军事方面都受益于欧盟其他成员国的支持。ECB赋予了非洲金融共同体法郎更大的影响力,欧盟成员国也为法国领导的干预行动提供额外兵力,如葡萄牙在中非共和国的行动等。
因此,法国追求的并非纯粹的帝国主义战略,而是一种融入共识从而构建的多边环境的霸权,这种环境在欧盟,更重要的是在CEMAC中得以体现。对于像法国这样的外部成员而言,成为地区组织的准成员是使其在该地区合法化并行使权力的有效策略。
本文认为,法国满足地区大国的三个判断标准:在该地区处于主导地位,积极寻求维持其主导地位,并获得了一致的追随。在货币控制、政权支持和地区治理机构方面,法国处于霸权地位。这种将帝国主义与共识构建相结合的霸权,构成了其在中非地区权力的基础。尽管法国是一个外部行为体,但从各方面来看,无论是能力、意愿还是认可度,其都是中非的地区大国。在法国所依赖的核心地区大国标准——军事和货币权力以及地区精英共识方面,其他外部大国尚未能从根本上削弱法国的权力份额。
第二个研究问题涉及法国如何克服地理距离来施展和行使地区权力。法国Kaiyun平台官方通过在当地的外交、经济、文化和军事存在弥合了地理距离,而地区治理结构在维持这一体系运转并赋予其合法性方面发挥了核心作用。法国并非CEMAC的正式成员,但其建立的准成员身份,使之能够将其经济、文化和安全主导地位制度化。作为准成员,法国能够制定并为一系列霸权和帝国主义战略辩护,以实现自身目标,包括经济利益和地缘政治地位。
除了回答主要研究问题外,该案例研究还指出了地区大国框架的两个局限性。第一,地区范围的改变可能会导致不同的权力格局。对于谁属于中非存在多种合理的解释,例如,ECCAS代表了一种具有泛非背景的替代地区安排。第二,本文仍以国家为中心来理解地区大国。然而,非国家行为体在定义地区秩序方面也发挥着重要作用,全面描绘中非的地区权力状况,需要更系统地纳入像博科圣地派(Boko Haram)这样的武装团体,或像道达尔能源这样的商业公司。
在更广泛的学术层面,摆脱对地区的地理限制理解,并不意味着要从根本上修订地区大国的定义,而是应该将相关概念应用于除金砖国家和薄荷四国之外的国家;那些以往被认为没有地区大国的地区,也应该通过考虑外部大国的存在而重新审视。这一视角也强化了一种观点,即地区大国是一种地位,同一行为体可以在多个地区拥有这一地位。
虽然“法国在中非拥有重要权力”这一评估并不令人意外,但赋予法国地区大国地位具有重要意义。本文认为,法国不仅仅是一个外部大国,其更是该地区的构成部分。这意味着作为一个远程大国并不一定是短暂的,也不限于特定的问题领域。地区对外部行为体的渗透性在其他地区已经得到充分证明,例如在西非,法国和美国都积极塑造跨国安全结构。
本文更进一步认为,地理上遥远的行为体可以如此深入地融入地区建设进程,以至于它们不再纯粹是地区外的行为体。正如法国的案例所示,一个遥远的行为体可以从内部塑造一个地区。特别是法国对CEMAC的参与表明,通过实质性融入,外部行为体可以成为地区组织的实际内部成员,因此应被视为准成员。在军事干预等单边行动中,权力的行使是显而易见的,而多边战略对于地区领导地位的叙事和合法性同样至关重要,尤其是在远程行使权力的情况下。成为一个远程地区大国需要当地政治精英的支持,他们积极将外部行为体融入该地区及其治理和外向型机制中。将地区权力的实际分配纳入考量,能够解决地区组织研究中对正式地位过度关注的问题。随着地区权力中区域内和区域外界限的重新审视,比较地区主义的学者们需要进一步深入研究地区组织表面之下的情况。